在清华大学无锡应用技术研究院的办公室里接待客人时,武洲总会拿出一小袋像是土壤的棕色颗粒物,让访客闻一闻,让他们描述它的味道。
“有点像是茶叶。”有人答。
“其实这就是人拉的大便!”武洲大笑,带着几分得意。
准确来说,这是通过微生物分解处理过的粪便,后续可以用作肥料。
作为清华大学无锡应用技术研究院生态设计与技术研发中心主任,武洲有一个外号:“吃喝拉撒”专家。因为他的研究领域主要有两个:餐厨垃圾和厕所。这一点从武洲的办公室就可以看出端倪,他的座位边堆满了最近几年他和团队设计的、与厕所有关的产品:蹲坐两用便器、智慧供纸系统、免水冲生态厕所……
这些年来,相比相对成熟的餐厨垃圾产业,武洲把精力更多放在厕所研究上,他和团队勇闯“厕所圈”,改造农村厕所、旅游厕所,为北京胡同公厕、高寒缺水地区厕所提供解决方案,也成为长三角地区政府厕所建设的外脑、智库。
自从我国开展“厕所革命”以来,厕所这件小事越发成为与民生福祉密切相关的大事,厕所如何能让人“用得简单、管得方便、蹲得舒服”,恰是10年、20年乃至更加长久的命题。
正视
研究厕所这件事,在武洲的计划外。
2003年,清华美院新设立了可持续设计这一学科,不少老师开始探索有关可持续发展的新方向。武洲最先选择的方向是社会农业中的食品安全,也就是“吃喝”。随着研究深入,农药、化肥减量使用成了必须要解决的问题,他由此想到,人类的排泄物是不是能够更好循环利用。
武洲翻看了德国、美国、日本有关厕所的大量研究资料,又去知名陶瓷卫浴品牌做访问学者,去拜访国外比较成熟的厕所协会、社会团体积累经验。在国外的访学经历给了武洲充分的信心,他发现厕所领域的专家,大多并非做污水处理或者给排水设计的,他们做的其实都是“系统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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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一个厕所不是盖一座漂亮的房子,更不能让建筑设计、给排水、排泄物处理等环节各管各的,而是在设计初期就要考虑制度、技术、环境、社会情况、使用习惯,考虑区域规划、生态技术、服务、产品、视觉以及后端排泄物的处理和再利用,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。“我要做的,就是顶层设计。”武洲说。
但当时厕所依然是个冷门话题。直到2016年的全国卫生与健康大会,肯定了“厕所革命”的重要意义和成果,强调要持续开展城乡环境卫生整治行动。厕所革命由旅游景区扩展到全域,从城市扩展到农村,引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。
2018年在北京举办的新世代厕所博览会上,比尔·盖茨举起一份人类粪便,向大家解释在没有安全卫生设施的地方,环境中的病毒、病菌引发了腹泻、霍乱、伤寒等疾病,每年导致近50万名5岁以下儿童死亡,并号召应对卫生危机。这也是他在中国为数不多的公开活动。
厕所问题就这样从被忽略,到被慢慢正视,来武洲办公室里找他咨询的人开始络绎不绝,团队也迎来了更多挑战。
修正
2018年,武洲从北京搬到无锡,入驻清华大学无锡应用技术研究院,把许多有关厕所的研究、设计做成产品,进行技术成果转化。一个月里,他一周待在无锡,三周待在北京。
在无锡的一周里,他常去盐城,那里有他和团队研究出的免水冲生态厕所的生产线,解决了农村厕所的行业痛点。
和城市相比,农村厕所的问题不太一样。在中国农村,很多地方没有完整的下水道系统和粪便处理设施。因此,水冲厕所有局限性,比如管子冻住了,或者化粪池没钱请人掏,掏出来的东西无处可排。
武洲团队在大量调研后设计出的产品,便器可以蹲坐两用,尿液和粪便可以通过技术分开,用微生物降解后成为干化的肥料。在正式推入市场前,武洲选了几个农场试用产品。他们出钱,请村民给反馈、挑毛病。他经常会进入村民家的厕所,因为里面很黑,他还会拿着手电趴在粪坑上,把头伸进去看里面的处理情况。有几次,有领导和他一起去看这个厕所,问村民这厕所有味没味,村民笑了,说你看他把脑袋都能杵在那儿,你说有味没味?
收集了近500条回访信息,再根据这些吐槽一点点修正、迭代,清华团队的免水冲生态厕所推广到了更多区域。在长三角,安徽淮北、阜阳、铜陵等地的城郊村都有使用,当地政府打电话到学校,想联系武洲,购买这种厕所。
为了建设美丽乡村,从前农村厕所革命的思路是简单地将旱厕全部改造成水冲厕所。在实地调研时,武洲团队发现,安徽村庄里普通的三格化粪池厕所存在很多问题,1.5立方米的化粪池每隔一个月就要抽吸一次,因为没有地方排,只能拉回城市的污水处理厂处理,成本很高。“刚开始改水冲厕所的时候,老百姓们都挺开心,可时间一长,发现清掏成本这么高,就不愿意请人来掏,化粪池一满整个村都是味道。这就违背了厕所革命要安全、卫生、经济、适用、环保、节能几个原则了。”武洲说。
改装成免水冲生态厕所以后,粪便和尿液可以原位处理,清掏后可以在菜地中用作肥料,而且清掏间隔更长。前几天,武洲团队的工程师给安徽一处厕所试点的农民大爷打电话,问他使用过程中有没有问题,大爷说,没啥问题,你们告诉我两年要掏一次,我看了一眼,看不到什么东西,感觉5年掏一次也行。“大爷家平时只有老两口,我们设计的厕所是6到8人一户需要两年清掏。”武洲解释这个设计的原理:尿液是黄水,粪便是固形物,两者分离时各自都是资源,而一旦混合就便成黑水,是污染物。因此,团队在设计免水冲生态厕所时,就是通过多次人体工学测试,让两者完全分离,变废为肥。
除了农村厕所,武洲团队还在景区厕所改造上下了不少功夫。西湖边上的几座公厕里,安装了他们设计研发的智慧供纸系统。“旅游景区因为人流量特别大,所以对厕纸的浪费也很大,每年厕位光厕纸就要花费3000元以上的成本。我们设计的供纸系统每次如厕可以取两次,每次50厘米到180厘米长,可以后台调节,这样算下来每年能够节约52%的厕纸。”武洲说。除此以外,这个系统还能够有针对性地播放音频广告引流。厕所附近的餐厅、咖啡厅、民宿可以投放音频广告,反诈宣传和全球洗手日的宣传音频也可以植入系统后台,满足政府和商业不同的需求。通过简单的厕纸,不仅能够省钱,还能够赚钱,实现以商补厕、以商养厕的良性循环。
旅游景区厕所还有着长久以来被诟病的问题,比如男女厕位比例不合理、适老化设施不够等。武洲都参与过相关改造。在他看来,景区厕所的问题大多来自前期规划设计的不用心,一味追求新奇、炫技,而忽略了很多厕所设计上的“最低标准”,不考察人流动线和点位排布。“我们改造的男女厕位,如果有足够空间,就增加女厕位,至少达到男女厕位比例2:1,如果没有,更好的办法就是建通用型卫生间,男女都能用。”一般来说,5个厕位的公厕,按照一个男性小便池、两个女厕蹲坑和两个男女通用型蹲坑设计相对合理。
世界
自“厕所革命”以来,国内的厕所建设和改造一直在如火如荼地进行。不少企业也逐渐成为厕所建设的中坚力量,来自长三角的不少企业和武洲团队有紧密的交流与合作。
比如西湖的网红厕所“兰心公厕”,建筑设计漂亮、有江南风格,硬件设施又充满科技感,因为其中一座公厕的二楼有个咖啡馆被瞩目。创始人赵韶华的目标是把厕所做成品牌。去年,武洲还特地去杭州和赵韶华见面,话题涉及兰心的厕所风格如何更好地被其他城市接受、粪便处理的终端设计怎样再进一步等,他们聊了很多。
无锡的企业飞慕,在终端处理粪便上做得更亮眼,能够实现厕所粪便、尿液、冲厕用水完全通过固体发酵形式转化为有机肥。“他们很擅长生态工程,就是成本太高了,之后要想办法把这部分降下来。”武洲说。还有盐城企业重明鸟,生产线涉及了厕所的各个环节,技术已经非常成熟。
这些企业的加入,让武洲觉得,未来厕所成为一个行业似乎不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。“厕所目前还不算是个行业,因为企业赚不到太多钱,对相关人才吸引力也不够。我们团队的学生毕业以后如果不留校做科研,大部分也会选择去大厂工作,而不是继续做厕所。”武洲坦言。但随着厕所的重要性这些年被更多人看到,他笃定未来厕所行业会形成,会有十余家龙头公司引领,构成相对成熟的行业格局。
做了10年厕所研究,武洲和团队几乎横扫了设计领域的奖项,比如中国国家红星奖、设计制造奖、设计扶贫爱心奖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奖、日本优良设计奖。
武洲想起最初父亲在得知自己选择的研究方向时说:没事,孩子,学问没有高低,只要心中有了光,脚下就有了方向。
的确如此。小厕所往往也连接着更大的世界。
2019年上海举办世界厕所博览会的时候,主办方邀请他们去做厕所科普展览。他们将免水冲生态厕所带到会场,有位非洲国家的参赞很感兴趣。
便器是什么材料?为什么这么轻?参赞问。改性塑料。武洲回答。马桶盖的材料是什么?高强度泡沫,冬天屁股坐上去的时候不冷。
参赞听到粪便处理的部分,眼睛更亮了。他告诉武洲,他自己的国家土地广阔,人们居住得很分散,所以没有办法建粪便处理厂。
可听到这个厕所的成本要300美元,非洲参赞沉默了。普通民众的收入不高,如果要引进这样的厕所,他的预期是100美元。在当时,武洲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他和团队还是想了办法,比如从结构上减少模具材料,从当地寻找更便宜的微生物等。2021年,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和中国“一带一路”倡议下的一批成员企业为一些国家的难民提供经济、安全、卫生的厕所解决方案,武洲的团队就是其中之一。武洲预计,明年有关生态厕所的出口计划可以提上日程。
文/刘畅
编辑/倪家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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